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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(第3页)

野鹤飞得很快很快,发出声声哀鸣,似乎在召唤同伴。奥莉加站在斜坡的边上,久久地望着这片泛滥的春水,望着太阳,望着那明亮的、仿佛变年轻了的教堂,不禁洒下了泪水,激动得喘不过气来。她急切地想离开这里,随便去什么地方,哪怕天涯海角。家里已经决定,让她回到莫斯科去当女仆,让基里亚克跟她同行,去那里找个看门人或者其他的差事。啊,快点儿离去吧!

道路一旦干燥些,天气暖和了,他们就动身上路。奥莉加和萨莎每人背着行李,穿着树皮鞋,天蒙蒙亮就出发了。玛丽亚出来送她们一程。基里亚克因为身体不好,还得在家再待上一个星期。奥莉加最后一次对着教堂画十字、默默祷告。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,但没有哭,只是她的脸皱起来,像老太婆那样难看了。这一冬,她变瘦了,变丑了,头发有点儿灰白,脸上再没有昔日那种可爱的模样和愉快的微笑,在经受了丧夫之痛后,只有一种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情。她的目光有点儿迟钝、呆板,好像她耳背似的。她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这些庄稼人。她回想起抬走尼古拉的情景,座座农舍旁边都有人做安魂祈祷,大家同情她的悲痛,陪着她哭,在夏天和冬天,经常有一些时候,这些人过得好像比牲口还糟,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。他们粗鲁,不诚实,肮脏,酗酒;他们不和睦,老是吵架,因为他们彼此不是尊重,而是互相害怕、互相猜忌。是谁开小酒馆,把老乡灌醉?庄稼人。是谁挥霍掉村社、学校和教堂的公款,把钱换酒喝了?庄稼人。是谁偷邻居家的东西,纵火,为了一瓶伏特加在法庭上作伪证?是谁在地方自治会和其他会议上头一个出来反对庄稼人?还是庄稼人。确实,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,可是他们毕竟是人,他们跟常人一样也感到痛苦,也哭泣,而且在他们的生活里事事都能找到足可原谅的理由。沉重的劳动使他们到了夜里就浑身酸痛,严寒的冬天,粮食歉收,住房拥挤,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们,哪儿也等不到帮助。那些比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是不可能帮助他们的,因为他们自己就粗鲁,不诚实,酗酒,骂起人来同样十分难听。那些小官小吏和地主管家对待庄稼人如同对待流浪汉一样,他们甚至对村长和教堂主持都用“你”相称――自以为有权这样做。至于那些贪财的、吝啬的、放荡的懒惰之辈,他们到农村里来只是为了欺压、掠夺、吓唬庄稼人,哪里还谈得上帮助农民或者树立良好的榜样呢?奥莉加回想起,去年冬天,当基里亚克被拉去用树条体罚时,两位老人的模样是多么可怜而屈辱啊!现在她很可怜所有这些人,为他们难过,她边走,边频频回头再看看那些农舍。

送出三俄里,玛丽亚与她们告别。她跪下来,不住地磕头,大声哭诉起来:

“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人了,我这苦命人啊,多么可怜、多么不幸……”

她就这样久久地哭诉着,奥莉加和萨莎每一回头总能看到她跪在地上,双手抱住头,向着旁边的什么人不住地磕头。在她上空有几只白嘴鸦在盘旋。

太阳高高地升起,天气热起来。茹科沃村远远地落在后头了。走路让人舒畅,奥莉加和萨莎很快就忘了村子,忘了玛丽亚。她们高兴起来,四周的一切都引起她们的兴趣。有时出现一个土岗;有时出现一排电线杆,一根接一根不知伸向何方,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,那上面的电线发出神秘的嗡嗡声;有时看到远处绿树掩映下有个小村子,从那边飘来一股潮气和大麻的香味,不知怎么让人觉得,那里住着幸福的人们;有时在野地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马的白骨。云雀不停地婉转啼唱,鹌鹑的叫声此起彼伏,遥相呼应,一只秧鸡断断续续发出急促的叫声,仿佛真有人在拉扯旧的铁门环。

中午时分,奥莉加和萨莎来到一个大村子。在一条宽阔的街上,她们遇见一个小老头――茹科夫将军的厨子。他感到热,他那汗淋淋的红秃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他同奥莉加都没有立即认出对方,随后都回过头来对视了一会儿,认出来后一句话没说,又各走各的路了。她们停在一座显得更阔气、更新的农舍前,奥莉加对着敞开的窗子深深地一鞠躬,用尖细的唱歌般的声调响亮地说:

“东正教徒啊,看在基督的分儿上,行行好,给点儿施舍吧,求上帝保佑你们,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安息。”

“东正教徒啊,”萨莎也唱起来,“看在基督的分儿上,行行好,给点儿施舍吧,求上帝保佑你们,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……”

(1897年)

套中人

在米罗诺西茨村边,在村长普罗科菲的板棚里,两名猎人迟迟才回来到这里过夜。他们是兽医伊凡?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员布尔金。伊凡?伊凡内奇有个相当古怪的复姓:奇木沙-喜马拉雅斯基,这个姓跟他很不相称[79],所以省城里的人通常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称。他住在城郊的养马场,这次出来打猎是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。中学教员布尔金每年夏天都在П姓伯爵家里做客,所以在这一带早已不算外人了。

两人一时还没有睡觉。伊凡?伊凡内奇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,留着长长的唇髭,脸朝外,坐在门口月光下吸着烟斗,布尔金则躺在里面的干草上,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面。

他们海阔天空地闲聊着。顺便提起村长的老婆玛芙拉,说这女人身体结实,人也不蠢,就是一辈子没离开过自己的村子,从来没见过城市,没见过铁路,最近十年间更是整天围着炉灶转,只有到夜里才出来走动走动。

“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!”布尔金说,“有些人生性孤僻,他们像寄居蟹或蜗牛那样,总想缩进自己的壳里,这种人世上还不少哩。也许这是一种返祖现象,他们返回到太古时代,那时候人类祖先还不成其为社会动物,而是独自居住在洞穴里;也许这仅仅是人的复杂性格中的一种罢了――谁知道呢。我不是搞自然科学的,这类问题不关我的事。我只是想说,像玛芙拉这类人,并不是罕见的现象。哦,不必去远处找,两个月前,我们城里死了这么一个人,他姓别利科夫,希腊语教员,我的同事。您一定听说过他。他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:他出门时,哪怕是大晴天,也总要穿上套鞋,带着雨伞,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。他的伞装在套子里,怀表用灰色的鹿皮套套起来,有时他掏出小折刀削铅笔,那刀也装在一个小套子里。就是他的脸似乎也装在套子里,因为他总是高高竖起衣领,把脸藏起来。他戴墨镜,穿绒衣,耳朵里塞着棉花,每当他坐上出租马车,一定吩咐车夫支起车篷。一言以蔽之,这个人永远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欲望――用一层外壳把自己包起来,给自己做一个所谓的套子,可以与外界隔绝,不受外界的影响。现实生活刺激他,让他害怕,惹得他终日惶惶不安。也许是出于胆怯、为自己排斥现实所作的辩护吧。他总是赞美过去,赞美不曾有过的东西。就连他所教的古代语言,实际上也相当于他的套鞋和雨伞,也是可以用来逃避现实的。”

“‘啊,古希腊语是多么悦耳动听!’他说时露出喜滋滋的表情。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,他眯起眼睛,竖起一根手指头,念念有词:‘安特罗波斯!’”[80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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