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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犹未了,只见鳅王过到一半,鳅王背上红云隐隐,紫雾腾腾。云雾中间,坐着一位官长,绯袍玉带,大袖峨冠,像个前朝丞相的样子,朝着莲台上拱一拱手,说道:“列位恭喜了!”二位元帅同天师、国师都吃他一惊,却不知他的来历,只得回复道:“请了。我们劳而无功,何为恭喜?”官长道:“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,可谓士矣!岂不恭喜?”元帅道:“既承褒奖,敢问相公尊姓大名?现任何职?”官长道:“老身宋丞相赵鼎是也。”这四位听知道是个宋丞相赵某,愈加钦敬。王爷道:“原来是忠简公,失敬了!敢问老相何事海上?”忠简公道:“诚恐坐下一干孽畜,贻害宝船,故此老身押队而行,聊致护持之私。”王爷道:“老相何以得知这一干孽畜贻祸小船?”忠简公笑一笑,说道:“老身原是被害之家,故此知得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老相曾经被害?”忠简公道:“老身在生之日,得罪朝廷,珠崖受贬,从雷州浮海而南,三日之外,遇着这孽畜。彼时还只是一条小舟,险些为他所碎,这不是老身曾被他害?”王爷道:“今日何敢相劳!”忠简公道:“圣天子在位,百神护呵。何况老身职属臣子,昭祀无穷。故此不避风涛之险,特来保持。”王爷再欲动问,鳅王去得远,红云渐散,紫雾渐收,不曾得终话而去。三宝老爷道:“好灵土地也。”王爷道:“土地之来,还是国师所召,焉得赵忠简押班扶助?果然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,神人协顺。”
道犹未了,蓝旗官又来报道:“前面山头上闪出两个日光,不知主何凶吉?特来禀知元帅,伏乞上裁!”元帅道:“两个日头在那一边些?”蓝旗官道:“在西南上些。”元帅大惊,说道:“摩伽罗鱼王来也!”即时传令:各船各舵工,把船都要望东北上攒着些。各船得令,各舵工一齐着力,把船望东北攒着。元帅攒船的意思,原是指望让过那摩伽罗鱼王,那晓得那摩伽罗鱼王只见挨近身来。鱼王挨得紧,宝船攒得紧,攒上攒下,攒来攒去,大小宝船一齐攒近崖上。蓝旗官报道:“大小宝船俱已攒近了崖,特请元帅钧命。”元帅道:“既是近崖,许落篷下锚,权且安歇。”篷还不曾落完,那鱼王越发挨近船帮来了。船上人只看见一座峭壁高山,长蛇一字摆着,也不晓得是多少长,只晓得有数百丈之高,山脚下空空洞洞,海水奔入其中。两边山岩之下,都是白石头❕古怪。山左一个日头,山右一个日头,照着天上一个日头,耀眼争光。大小军士口里不敢道,心里都说是:“怎么海水面上荡将一座山来?”大小将官心里想道:“怎么这里山像个龙牙门山?怎么山左右有两个日头?”那晓得是个鱼王,恁的长,恁的大。
却说元帅即时传令,示谕各船,说道:“水面上浮来的不是甚么山陵冈阜,原是个鱼王作崇。许各船排定放箭、放铳、放炮,挨次而行;以鱼退为度。”各船得令,五营、四哨、各游击、各都督,各领各部下战船,摆着一声号笛,一齐箭响,就射了一个多时辰,也不知费了多少箭,那鱼王只当不知。箭后就是铳,先鸟铳,次二震天雷铳,又放了一个多时辰,也不知费了多少火药,那鱼王只当不知。铳后又是炮,先将军炮,次后襄阳大炮,也不知费了多少石点,那鱼王只当不知。大小将官不得鱼王退,回复元帅。元帅请到天师,天师道:“来到家门前,肯容这个孽畜猖獗!贫道即行。”好天师,站着玉皇阁上,念念聒聒,飞起一口七星剑去,那口剑竟奔着鱼王的脑盖骨。鱼王吃了这一剑,却才有些护疼,把个头摆两摆。这的摆岂当等闲,山摇地动,水涌波翻,连大小宝船一连晃了七八十晃,尚然不得宁静。天师看见鱼王不肯动身,一声令牌,收回剑来,剑头上烧下四道飞符。一霎时吊下马、赵、温、关四员天将,齐打恭,齐禀事。天师道:“此中一个鱼王横拦海口,阻我归路,相烦四位天将赶逐他去罢。”四位天将一云而起,各逞英雄,各施手段:马元帅狠一砖,赵元帅狠一鞭,温元帅狠一杵,关元帅狠一刀。这四位天将狠是四般兵器,鱼王却才有些难挨,把个身子望水底下触了一触。这一触不至紧,海面里水陡然间涌起有千百十丈,大小宝船连忙绞起锚来。不然之时,船都要挂碍沉没。天师怕有甚么差池,只得辞谢四员天将,四员天将腾云而去。
元帅道:“这鱼王倒不好处;怎么不好处?不计较他,他又拦着路上,计较他,他又翻江搅海,宝船不便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再求国师一番何如?”王爷道:“国师只是慈悲方便,这鱼却不晓得人情,也没奈何他处。”老爷道:“国师前日嘴里说道:‘就是他这孽畜。’想必国师还晓得他的来历。”王爷道:“既如此,又碍口饰羞,不如当面去讲。”
二位元帅见了国师,把放箭、放炮、放铳的事,细说一遍,又把天师遣天将的事,细说一遍,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终不然不晓得贫僧在这里。”这句话说得不真不假,不轻不重,连王爷心里也说道:“国师又好痨气,一个鱼,蠢然无知之物,他有个甚么晓得?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他晓得国师在这里,便何如?他不晓得在这里,便何如?”国师道:“他晓得贫僧在这里,不应如此无礼。”老爷道:“着个人去告诉他何如?”国师道:“也通得。”老爷道:“着那个去?”国师道:“须还是天师。”即时请过天师,浼他告诉的话。天师道:“贫道适来劳烦天将,他还不肯动身。若只‘告诉’两个字,却也未必怎么。”国师道:“试他试儿。若不肯动,贫僧再处。”天师道:“怎么告诉?”国师道:“借天师宝剑,贫僧写下一个字,天师却才飞剑出去。飞剑之时,不要照他的脑盖骨,须照他的眼,他才看见。”天师不敢怠慢,即时取出剑来。国师老爷把手指头写个“佛”字在剑上。天师念念聒聒,一剑飞起,竟照着鱼王的眼上。鱼王把个眼睁了一睁,看见是个“佛”字,即时间眼儿闭,头儿垂,口儿合上,身子儿渐渐的小,一小二小,急小慢小,顷刻之间,就只好一条曲鳝的样子,却又朝着宝船上绕三绕,转三转,悠然而去。天师拿着剑,交还国师老爷的“佛”字,请问这鱼王是个甚么缘故,国师道:“这鱼王好一段缘故,一言难尽。”天师道:“请教一番。”
国师道:“这鱼王前身是人,生在中天竺地方。中天竺所属之国,叫做摩伽陀国。国王所生三子,鱼王是他长子,取名摩伽罗。初生下他时,啼哭三日不止。双脚顿地;地下顿成一小穴,穴出水清且香。国王举家不知摩伽罗哭为何,穴出水为何。忽一日,有老僧过其门,看见摩伽罗吃一惊,说道:‘而若生耶?’国王问他甚么因果,老僧道:‘此子雷音寺如意童子。因蟠桃会上一者失敬菩萨,二者堕毁仙瓶,以致佛爷大怒,斥谪尘凡,六十年才得轮转。’国王又问道:‘他昨日降生之初,啼哭不止,双脚顿地,地上流出清泉,此又何因果?’老僧道:‘啼哭不止,为他堕落苦因。地上这一股清泉,是他乐果。这泉却不可轻易他。’国王道:‘怎么不可轻易?’老僧道:‘此泉名为圣水,能止风涛。或遇天上大风,略用数点洒之,其风立止。或遇海上惊涛,略洒几点,其涛立静。’道犹未了,老僧忽不见。国王心上就明白,晓得这个老僧不是凡人,这些语话不是虚谬。
“摩伽罗日渐长大,圣水日渐灵验。一切番船往来海上,都用琉璃瓶盛之,一遇风涛,无不立应。摩伽罗长大,不事生业,专一习学戏术,鬼魅诙谐,无不通晓。落后国王年老以病故,该他嗣位。在位半年,贪人妇女,杀人非罪。国中百姓不堪,不愿他为王,四路作乱,四邻兵起。他看见事势不谐,竟自走到南天竺国。国王苦不为礼。摩伽罗自陈能仙术,可令人长生不老,发白转黑。国王不信。摩伽罗说:‘国王不信,请尝试之。’国王说道:‘既试之有验则真。’摩伽罗即时就在桌子上,用几撮黄沙铺开来,做成田亩之状,取一片纸画一条牛,另画一个农者,喝声道:‘牛起来耕田!’那画牛应声而起。又喝声道:‘农者起来扶耕!’那画上农者应声而起。鞭杖农具,无不全备。一会儿耕田,一会儿种瓜。那瓜一会儿萌芽,一会儿藤蔓,一会儿开花,一会儿结果。牛在田埂上闲眠,农者在田埂上瞌睡。摩伽罗又喝声道:‘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。那农者,你怎么只是瞌睡?你把那瓜地上四周围栽些枣树,长些枣儿,也得宴酒。’农者又应声而起,果真的栽起枣树。一会儿长大,一会儿开花,一会儿结果。摩伽罗问说道:‘那农者,这如分还是瓜熟?还是枣儿熟?’农者道:‘两下里都熟。’摩伽罗道:‘你拣选上熟的摘来。’农夫唯唯,递上四枚瓜,递上几升枣儿。摩伽罗接着,奉上南天竺国王,国王剖而食之,瓜是瓜味,枣儿是枣儿味,比着寻常间愈见鲜美。国王心上且信且疑,说道:‘这瓜、枣敢是撮弄来的么?’摩伽罗说道:‘方今隆冬盛寒,顾安所得此?’国王道:‘这话儿也说得过。’
“自是之后,相待以礼,终须不见得十分敬重。又一日,摩伽罗说道:‘我王乏财,我能为君充足。’国王道:‘苦无他用,只这两日少些银钱。’摩伽罗请同国王到御花园中琉璃井上,把手指头到井栏上画一画,喝声道:‘钱!’只见井里面的银钱,一个个的连班逐队而出,一会儿钱满数斛。国王看见他果有仙术,心上大悦,却着实敬重他。问他长生之术,教他另居修炼,国王无不依从。只因国王有个爱妃在深宫里面,猛然间飞进两个蝴蝶,那蝴蝶口里会讲话,地着爱妃耳根头说道:‘摩伽罗是个活佛临凡,你若肯与他一宵恩爱,就可升天,不坠地狱。’爱妃大惊,即以其语告诉国王。国王晓得是摩伽罗撮弄仙术,调戏他爱宠,深恨摩伽罗,即时差下兵番赶逐他去,不容潜住国中。摩伽罗做坏了事,抱头鼠窜而去。“去到摩眦黎国,国中人都传闻他的出身,晓得他素行不善,没有个人加礼于他。国王也晓得详细,不与他相见。他愀然不乐,住在店肆之中。每朝出暮归,归来就是烂醉,醉后衣袖里面掏出金银珠宝,送店主人,不算帐。店主人心上有些疑惑他,每着人跟寻他去到那里,他却只是饮酒闲游,并无生业。主人又恐他囊资富盛,每窃窥他囊橐,苦无长物。住了半年多些,每每如此。主人却生出一个法来,夜静时专到窗隙中去看他动静。只见他到了三更时分,取出十数多个纸剪的鼠耗来。喷上一口水,那些鼠耗一齐活将起来。他又喝声:‘去!’那些鼠耗一涌而去。顷刻之间,喝声:‘来!’那些鼠耗一涌而来。这一来不至紧,口里却都衔得有物,或金或银,或钱或宝,一齐跌在地上。都喂以果食,又喷上一口水,那些鼠耗依旧是一张纸。主人大惊,说道:‘原来此人是个鼠窃之辈,怪知得我这国中,半年中间,多鼠侵害,明日直言其事驱逐他出境,不许潜留。’摩伽罗又坏了这场事,抱头鼠窜而去。
“去到伽尸国,不容;去到苏摩黎国,不容;去到斤施利国,不容;去到婆罗国,不容。没奈何,远走高飞,去到西印度国,也不容;又走到罽宾国,也不容;却走到波斯国,改名换姓,苟活残喘也自够了,他却又不安分。一日,波斯国王在献宝,他就撮弄一个鬼怪,把块纸剪做两只飞鸦,一只飞鸦衔他一个宝贝来。国王不晓得,只说是飞鸦如此成怪。又一日,波斯国王在御花园赏花,花最多,最鲜丽可爱。他又撮弄一个鬼怪,受过一碗饭,嚼一口,吐一口,嚼两口,吐两口,把碗饭嚼到了,吐到了,吐成一天的土黄蜂,飞集御花园内,扫了国王一天豪兴。国王也不得知,只说土黄蜂如此无礼,偏来作恶,可恼人也。又一日,波斯国王后宫饮宴,歌姬舞女,罗列成行。摩伽罗也邀着三五个道友,设酒具肴,更相酬劝。摩伽罗心中不乐,道友说道:‘今日摩兄不乐,莫非座上少一点红么?’摩伽罗说道:‘一点红何足为重,连国王的歌姬舞女,要他来,他不敢不来,要他去,他不敢不去。’道友道:‘这个也难道。’摩伽罗道:‘兄长不准信之时,小弟即时叫他来。’好个摩伽罗,叫声‘来’,果是来。须臾之间,就有十数个美人从西廊下空房中出来,都宫妆美貌,窈窕娇娆,侍立于侧。摩伽罗说道:“你们众人再舞。”众美人一齐舞,柳腰轻摆,百媚千娇,歌罢又舞,舞罢又歌,直到夜半时。摩伽罗吩咐他去,复从西廊下空室中去。诸友不胜之喜,酒阑而散。却说波斯国王夜宴中间,猛可的歌姬舞女齐骨柮跌翻在地上,瞬目不能言。番王吃一大惊,说道:‘快救醒来!少待迟延,命不能保。’左右的急忙扶着叫着,再有那个醒罢。番王又道:‘人命关天,快叫御医来看。’
毕竟不知御医看是怎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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